原创钟原三明治
作者|钟原
编辑|恕行
年初,我妈说爸爸病了。那时候他45岁,辗转到了成都九眼桥附近帮厨,一天到晚颠勺配菜,半年下来攒了几万块钱,想自己做一门小生意。厨房又小又热,灶火、油烟,他庞大的身体堵在里面,一天下来一张白毛巾上根本分不清是油还是汗。
他辞了工。随后几个月里,爸爸进行了几近虔诚的生命投资——医院、空军总医、医院,消化科、呼吸科、内科、肿瘤科,就是查不出病因来。
我妈打电话来抱怨,每到一地,医生说没事,他就不肯走,回来还要骂人家庸医。家里的X光片、病历单子都有四五十张了。吃完药他还是喊痛,好像惹了一个幽灵在身上,无缘无故揪着他不放,搓磨着他的神经,顺便揽走了他攒下的几万块钱。据说他已经瘦了三十多斤,最敏感的时候认为吃进一粒米就像吃下一颗钉子。
我爸八成是抑郁了。
一直以来,爸爸对别人的喜欢有相当虔诚的追求。这两年,他给不出去钱了,身边的亲友连眼神也懒于给他,难免让他寂寞。
一年半年,我远远地看着他遭受折磨。坦然地说,他银行卡里的钱吃空见地,办法又还没来的时候,我会从我的冷漠和他的折腾里感受到一些隐秘的快意。
他的痛苦仿佛是对我的不良记忆和判断的证实。如果讨好别人需要牺牲,爸爸总是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出去。我惊讶于在爸爸眼中我是能够消化下这些暴力、背叛、屈辱的孩子。
事实变得端正清晰,那就是,讨好别人,未必不会遇到冲突。
父亲应该没有胆识医院。那么在隐痛的威逼下,他必须得学会退步,看到一路走来,他用什么珍贵的东西去换取流沙一般变换的别人的青眼。
这对他来说,会是一种解放吗?这对我来说会是一种解放吗?我尚且没有答案。
据说旧照片上的父亲清俊、修长,挂着笑意。可我很小的时候,父亲就失去了他少年时的模样,凶悍、易碎,体重两百多斤,像一座大山。
他将我寄养在村中,每月有两天回来住。每次他来,外公外婆就将我推入屋脊高悬的大屋里,我不敢笑,看他睡觉,等他睡醒,喊他吃饭,挨莫名其妙地打。好在,我以为他是外公外婆请来吓我的外人,他的言行也就不会在我心里留下什么痕迹。他的鲜红摩托车驶出院子,我就忘了我还有个父亲。
直到我稍大一些,爸爸在城里买了房子,将我接到城中与他的父母同住,我才与他有了正式碰撞。他牵着我手,带我去逛超市,罕见地鼓励我,随便拿自己想要的东西。以往在村里,见过的 纸币只有十元。谋策许久,我选中了一瓶绿色的木糖醇,八元钱。
“选个这个?”爸爸指着我说,她就是老山猪吃不来细料子!乡巴佬!
他勒令我还回去。
同行的亲戚无所谓地点点头,他的女儿抱了一盒进口巧克力,看起来高级很多。我无声息地将东西摆回原来的位置,跟在他们身后。
从此之后,从爸爸那里,我遗传到了一双以前没有的眼睛,审视我的口音、喜欢的东西、对城市角落了解,使我在意这些我与同学的不同。
我感到一种怪异的不协调,好像我的身体在向外跑,心却在退缩。撕裂感越来越强:大家都说爸爸对我很好,可我却不这样觉得。
终于有一天,趁着妈妈在家,我溜进她的房间,认真说道,“我觉得爸爸是在乱说我。”妈妈说,“爸爸是在为你好。我辩解道,他有时候还会吼我。妈妈牵住我的手,柔声道,怎么就是吼你了?爸爸喜欢你,跟你开玩笑。你听不懂吗?开玩笑嘛!”
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为什么我听不懂呢,这件事情本身也是另一个我不懂的问题。我严格约束自己,以免受他们轻视。
初中时,我不慎和人打架,被对方咬了。回家后父亲将我拽至床边,翻开衣袖。十几个牙印,我整条手臂都肿了。爸爸忍耐了一会,厉声道:“你也咬她了?”
我点头。
“你怎么是这个样子?”他尽量平和地对我说。
“你教出来的唷。她还敢咬别个的娃娃,你看刘敏恨不恨你?”他对枕头另一侧的母亲发怒,“刘敏心里碗大的疙瘩!”
母亲对着我一言未发,我尴尬地缩回手臂。黑黢黢的夏晚,沉默像鞭子一样打在我身上。我不该和他朋友的孩子打架。我又没看懂玩笑。挑衅、嘲弄、恶意贬低都是假的。
是我太蠢。我责怪自己又把玩笑当真。
我不要再给爸妈增添负担和轻蔑我的机会。我再不和任何人打架。
这么多年,从不服管教到能体察自己和别人的不同,再到和小孩打架也知道猜测她妈妈的心思,在爸爸的有意处置下,我进步越来越快,能够熟稔地用装傻、忍受、讨好来让身边的人都非常愉悦。一方面我似乎脱去了乡下式的笨拙卑微,一方面有种内在的阴影越涨越大,让我觉得无论怎样努力,好像都活在一种沮丧当中。
高中时, 的朋友半开玩笑地问我,“你的智商是怎么上高中的?”我的傻笑让她十分开心。
16岁离家上大学,给室友带了一整个学期的饭。最热的街头,太阳能把地面蒸发出烟雾,我在外头骑着自行车,听她责问,为什么没能买到她要的焗饭。她还躺在宿舍床上。我仍然努力不放在心上。我选了最潮湿的衣柜、住在门边,把每一个人都当 的朋友,她们好像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会稍微温厚地看待我。可每当我怀疑别人是否真的给我友谊时,都会想起爸爸沉静的目光,他会说是我太笨了。
改变在一个日常时刻来临。
大二下期,我从台湾交换回家,爸爸开车来接我,我和同伴坐在车后座。爸爸情绪很高,指着前面的车,说那是凯迪拉克,等他老了希望我给他买这个车。我看了我妈的表情,这也是玩笑。她希望我不要扫兴。
“这车多少钱呢?”我故作轻松地问。
“六十来万吧。”
“不如给你买个沃尔沃。”
“那也可以。”爸爸幽默地说。
我第一次感到玩笑和不是玩笑同样让人痛苦。受到我的鼓动,爸爸接着问,你有结交什么大人物吗?什么?你们班上的同学你都认不全?老师呢?老师喜欢你吗?
我无言以对。
“老子花钱送你读了两年书,你都在咋子!”爸爸一下子阴沉下来。
在回家前,我已经提前意识到了我在这些事情上的“一事无成”,我是那么的糟糕,比起爸爸,我担心同伴也会一样讨厌我。同伴靠到我肩上,仿佛没注意到车内的氛围,“叔叔,她做得很好。”她是认真的。爸爸没有再理我们,我却有些担心地摆脱了她。
不久后,我送同学离开四川地区。她说,没想到你家是这样的。我不安地支吾着,不明白她的意思。
“他们对你要求太多了。”她解释道。
我信任这位同伴的学识、人品、判断,她就是我爸爸口中所要求的事情都能处理的完备的人。我不得不将她的判断放在心里。历时十几年的人格规训豁开了一道口子,我再也无法直视那个瑟缩、忧虑的自己。她一直尾随我,站在我的身后。阴影是我的部分之一。
明白这一点,看着那个被我排除出去的自己,我不禁想或许爸爸不像大家所说那样爱我。他遗留在我身上的到底是教育,还是苛责、自损的惯习?
有了那个阴影般的自己作为警醒,我时刻留意着父亲对待我和他行事方式有关的一切,想要以此去推知,父亲对我的挑剔、恶劣,是否为真,其中又有多少侵入骨髓?一直以来,我究竟怎样承担着暴力?
大二的除夕,气氛熏染,我找准机会贴近奶奶。此前我已大概知道,小的时候,外公外婆看不上爸爸。因为我到了四岁,还由母亲带着留在外公家中。和他相比,外公的另两个女婿都是公务员,人望和担当更好。
我怀疑,他打我是否有向亲近我的外公泄愤的动机在。奶奶收拾着碗筷,她不准我这样想父亲,“你爸爸孝心是 的。那时候在政府帮人煮饭,肠子肚子都舍不得吃,好好提回去,孝敬你阿公阿婆。”
似乎爸爸的摩托车在夜幕下驶入外公家的大院时,会先停在门口,从摩托上卸下点什么。大多数时候是乡下买起来比较麻烦的猪肉条。妈妈帮他把肉挂进灶房的杆上,晾成一排。但外公外婆从来不会出来接他,我也就忘记了这件事情。
那么爸爸打我是为了什么呢?他发怒的标准总是捉摸不透——我可以努力记住他的每一次要求,可这些要求随时变化,他有时候在意,有时候好像又完全看不见。
细想之下,他的发怒似乎与他的要求本身无关,而总与外公外婆喜怒扣合。我会因为吃饭掉筷子挨打、因为比外公外婆先动筷子挨打、因为跟外婆还嘴挨打。一旦有任何可能让外公外婆不高兴,他都会先打我一顿,让他们说不了什么。这样我和妈妈也能安稳的住下去,他省去许多麻烦。
推想出去,他骂我乡巴佬,因为亲戚的女儿在,他担心他们觉得他没见过世间?他恨我打架,是怕同学的母亲会因此责备他吗?爸爸的层层包裹、孝顺随和后面,执拗地站着一个不愿承担别人的不悦的形象。
据说,我出生后,爷爷原本给爸爸谋得了体制内的工作,补他的缺。可他把那个机会让给了他的某个表兄弟。从小到大,我都没见过这位兄弟来访,他们应该早就断了联系。
大学时爸爸告诉我,“18岁就该独立了!还问家头要钱?啊?妄自你那么大个人了?”实际上,是他已经将全副家当和房子抵押出去,为他的另一朋友了几十万的贷款,可惜那位朋友之后并不领情。后来,爸爸生意失败,需要周转时没有从他那里匀来一点点钱。他阴郁、暴躁,可除我以外,很多人说他是一个难得的忠厚的好人。
他从未提起、抱怨过朋友们对他的轻慢。因为后一个朋友大动干戈,我妈要和他离婚时,他也只是说,各家有各家的难处。
把握住这些,我心防渐厚,渐渐向着更远的地方沉去。
我觉得奇怪,爸爸在顾及别人这件事情上如此的灵敏周全,思虑却迟迟推不到多走一步就能看到的答案上。他是否能够意识到,他对别人的讨好,除了损害自己之外什么也换不来呢?难道他心里没有一点伤心之处?
到年,将近春节,父亲的病愈渐支离。半夜起来,总能看到他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,有时候侧躺在床的一边,无声无息,散发着淡淡的汗味。任何一个人,隔很远都能看出,他心里硌着一块石头,围着心脏嘭嘭作响,让他消瘦神伤。
最近的一次,他又掏心掏肺将自己的小生意和人共享,被人踢出局外。这次他没有机会再干点什么别的,流落到成都,在小餐馆里帮厨,干十几岁小伙计干的事情。被踢出来之后,爸爸仍旧往这朋友眼前凑,帮人家又是招呼顾客,又是干活,那人对他却提不劲来。这时候,医院也不想去了。我妈打给我的电话里,再没提起那位朋友。
春假我回到家中,刻意与他保持冷淡。他强硬地将我召到他房间,想训斥我,却找不到话说,又让我出去。
默了很久,他要求我听他的故事,说太爷爷对他很好。太爷爷去世那天下午,要求他把他搬到院中晒晒太阳,他却不肯,急着去街上办事,回来时太爷爷已经死了。我的爷爷给太爷爷穿上寿衣,搬到地坝里晒了一会,移回正屋,爸爸回家时太爷爷还没有合眼,在等着他。这个故事我听过一些,尽管在表面上我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。爸爸又不想说了,让我走开。他翻过身去,拉起被子将自己罩住。他可能想说他有点伤心?我硬着心肠,装作听不出的样子。
挨到过年,我早已宣布,由我来包揽年夜饭。爸爸好吃辣,小时候经常因为我不愿意吃让我爬开,我受够了奶奶在厨房收桌子,我缩在她旁边嚼白饭的样子。因此这次过年,我有意按照我的口味,在饭桌上摆了近10道川菜里绝不会容忍的菜色。除了我吃了些外,来客几乎没动筷子。这次爸爸总要原形毕露,大吼大骂了吧。但他一言不发地进厨房,剁肉、切调料,蒜蓉白切鸡、双椒猪蹄、一道红油烧兔摆上桌,清开了两个我的盘子,剩下的叠在上面。他很不高兴,却始终没有多说什么。
饭后,接近零点,外面接二连三地响着爆竹,楼下也闪出一簇一簇的亮光,爸爸从厨房走到卧室,没看我一眼,径直回屋。一时间,我甚至有些惊慌。我原本以为我们会有一次争吵,这样的准备突然变得空荡且幼稚。
难道爸爸真的改脾性了?他病中的痛苦让我有些动容,但我不会轻易认可什么。他没有动机修改对待我的方式。我反感自己对这种事情的盲目渴望。
年春,我缓缓放下期待有好事发生的忧虑,策划着离开。
年春,我的计划终于落地。4月离开家后,我再也不愿回去,期待着我在精神和身体上都离他更远。
离开家后,爸爸会跟我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