彩陶坊菊花园
文‖詹丽
信阳市文联作家采风团
父亲从没有缺过彩陶坊。当他还健在的时候。
我的表哥是一个酒商。他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,曾经营过宋河酒,种子酒,稻花香,锦上添花,五粮液。现在,他主营仰韶酒。他说,彩陶坊,咱河南的酒,老百姓喝得起。
我的母亲是孤儿,父亲只有一个姐姐。所以,我们两家是彼此唯一的亲戚。表哥生于年,那时,父亲正跟随在县城工作的姐夫姐姐读高中,高中生由国家负担吃住,在那个困难时期,信阳人都知道,父亲躲过一劫。表哥是我们两家第一个出生的孩子,后来证实,他把我们两家十一个孩子的优点都长在了自己身上,相貌英俊出众。还是高中生的父亲,应该是经常哄抱年轻姐姐的第一个漂亮孩子的,所以,父亲对他大外甥的喜爱可想而知了。
打我记事儿起,就发现父亲对他亲外甥的爱深藏心底,平时他少言寡语,一脸严肃。表哥小时候,很顽劣,但见了当教师的舅舅,大气儿不敢出,顺着墙根儿溜,生怕问及他的学习。有一次,父亲在学校听别的老师告状,放学路上遇见表哥,一脚把他踢到水塘坡里去了。还有一次,听说表哥和一群男孩子野泳,差点淹死了,一顿暴揍,打得他半年不敢来我家。我们两家住得也就相隔五百米远。
表哥成年后,父亲对他不再动手,改为远远地注视,但不怒自威的震慑力一直都在。表哥一直敬畏并挚爱着他的舅舅。有时觉得,表哥对我父亲的亲,超过了他自己的父亲。虽然他们彼此很少表露情感。表哥和姑爹父子俩互相看不上,见面就抬杠。后来,已经挣了大钱的表哥,过年来我家,依然喜欢坐在灶门口烧火,和灶台上呼呼啦啦炒着菜的我母亲聊天。虽然父亲很早就算计着他外甥来拜年的日子,暗暗准备着食材,表哥一旦来了,父亲却又忙着去准备摆桌子,搬椅子,拿碗筷,点火锅。他们交流不多,表哥往往把要说的话通过我母亲来转述。有一年父亲生病去郑州,表哥带他去看病,带他去洗浴中心泡澡,早晨,亲自动手为他老舅做早餐。那时,估计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下过厨房了。
我的表哥,年轻时帅得有如电影明星。他当兵,当工人,谈恋爱,写小说,他曾是追风的少年,是不羁的烈马,是浪漫多情的王子。后来又开始做生意,上世纪八十年代,他倒过烟,倒过黄豆,到香港倒腾大量的磁带回来卖,到新疆倒腾回一汽车葵花籽,甚至有次拉回一汽车草帽,以致我们两家草帽泛滥成灾。后来几十年,他一直在经销白酒。他是我们那里第一个开大奔的人,第一个出国的人,第一个破产后又从销酒业务员开始东山再起的人。但在我父亲面前,他是最孝顺低眉垂首的孩子。他曾是千万富豪,过几年又因投资失败身无分文。他跌宕起伏传奇的一生,是一部长篇小说。这部小说始终离不开酒,如冰藏,如烈焰。
表哥每次来看父亲,都带一堆礼物,带酒,一箱一箱地搬,各种酒,高档的,中档的。早年,我家里有各种酒的茶杯,文化衫,雨伞,背包,扑克牌……他经营过半个中国的各种品牌的酒,但,因为我父亲爱喝彩陶坊,表哥一直保留着这个品牌。以致疫情期间,老百姓消费水准降低,彩陶坊卖得更好,甚至拯救了表哥的公司。
有一个做酒商的外甥真好。父亲喝过表哥送来的各种酒,最喜欢的还是彩陶坊。一是因为父亲喜欢他的口感,陶瓶,二是因为父亲常年地喝酒,量大,不贵,表哥也送得起。老年的父亲,好一口小酒儿,不贪杯,一顿二两。早晨不喝。他经年地喝着彩陶坊,收集彩陶坊的酒瓶,在院子里砌了两个大花池。父亲既对表哥的大起大落担惊受怕,又对表哥绝地反击的雄心壮志充满信心。既希望他生命不息,折腾不止,又希望他平平安安一生顺畅。父亲内心深处深爱着这个长得像他年轻时候的外甥,这个替他活得桀骜不驯汪洋恣肆精彩纷呈的外甥。父亲长年地沉默寡言,他把那份骄傲默默地呈现在院子里,那些土陶,那盛过酒储过酒酿过酒的土陶,那被酒的绵长与深厚浸透了的土陶,那有着简单质朴图案和红陶黑彩迷人色彩的土陶,日夜晨分在小院里无声地暗红着,无言地储满父亲的忧伤与欣慰。父亲让质朴的深爱在这些土陶里开满花朵。仰韶山下出土的七千年来历久弥新的彩陶,有什么可以使它在时间里绵延不绝,那就是让它盛满爱的琼浆。
再后来,表哥给父亲送彩陶坊还有另一个心愿,帮他积攒酒瓶,砌花池,种菊花。父亲爱种花,最爱种菊花。每年深秋,父亲就在院子里办他的小型菊展。十几种颜色的菊花,开满了小院儿。没有邻居来参观的黄昏,一杯小酒儿之后,父亲就在院子里铺纸研墨写字。我取笔名菊农,这也是原因之一吧。
父亲去世,因为疫情,表哥不能回来。清理父亲遗物时,他房间的桌子下面,还有两箱未开的彩陶坊。我们去墓地看他,就带一束菊花,一瓶彩陶坊。墓碑前一直摆放着酒杯。给他倒满一杯,剩下的留着他慢慢喝。今年清明节前一天,表哥从广州回来扫墓。他的父母,我的姑爹姑妈和我父亲在同一座墓地。姑爹姑妈在东区,我父亲在山背后的西区。那天瓢泼大雨,下得人睁不开眼睛,表哥没有伞,不知是没有带伞还是不愿意撑伞,他浑身湿透。表哥在墓地众多水泥墓碑之间上下左右奔走,寻找我父亲的新门牌。西二区四排九号。找到了,表哥和我视频求证。我看我六十多岁从前高大帅气儒雅的表哥,一脸沧桑,也老了许多。他怀抱一瓶彩陶坊,头发上,脸上,不停地流水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。不能燃一把纸钱,他只能长跪不起,一杯一杯给父亲敬酒,似乎是弥补他之前的欠缺,也不怕把他老舅喝醉了。酒撒在墓地周围,和着雨水,渗进泥土。酒,是大地母体中的水,生命便蕴含其中。我们都来自泥土,最后终将回归泥土,只有用泥土烧制的陶才是我们生命最茁壮的花朵,只有用泥土烧制的陶,盛满美酒,才是最蓬勃的生命之歌。
父亲走了,表哥,我会继续在他彩陶坊酒瓶砌就的花园里,一年一年地,种菊花。
作者简介:
詹丽,笔名菊农。河南信阳罗山人。现为郝堂图书馆管理员。山区从教三十年,教书,写字,种花,热爱自然,安于田园淡泊生活,自诩是草木与人类的“介质”。热爱文字、大山、孩子和花朵。爬山、采茶,采野菜摘野果,酿野果酒、摄影,在“一个人的山”里做女王,相信野百合也有春天。教书之余,一直坚持在校园周围种花,有几百米长的蔷薇花墙、几十米长的金银花带,学校周围几千平米的二月兰花圃。自从有相机就开始给学生拍照,记录他们的成长。想诠释另一种意义上的山村女教师。坚持写作二十多年,散文,小说,诗歌都有尝试,追求文字的安静与纯净。文字散见全国各报刊,如《散文》、《散文选刊》、《文学界》、《散文百家》、《散文诗》、《文汇报》、《羊城晚报》《河南文学作品选(散文卷)》等。在《教育时报》开过个人专栏。作为编委之一,曾十年参与《信阳散文》编辑工作。获信阳第三届何景明文学奖。著有散文自选集《菊农的一亩田》《为郝堂留一盏灯》。
从山村小学来郝堂图书馆做志愿者,留下来以后,工作之余,种菜,养鹅,在屋前屋后种花,安守清寂,希望这所乡村图书馆能成为读者静静读书的精神花园。
(责任编辑:王会霞)